第八章,生辰

郡连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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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十八。

    竺姜生辰。

    她早早收到了竺家给她寄来的生辰大礼包,傻弟弟在百忙之中还给她炼了把匕首,竺姜立即赐名柳条,好与她的柳叶配对。

    裴蜇很早就问过柳叶名字的由来,竺姜告诉她,之所以叫飞剑柳叶,是因为剑的形状像叶子,颜色也绿。现在得了匕首,裴蜇便好奇竺姜会取什么名字。一听是柳条,又不解了。绕来绕去绕不过一个柳字,竺姜不想解释,只能打哈哈敷衍过去。

    她活了十八年,每逢这样特殊的日子,心中难免开始感时伤怀。先是赞美一下日渐成熟的自己,缅怀过去做过的傻事,接着开始伤感,伤感物是人非,伤感看不透的宿命,迎不得的未来。修士大多都会卜卦,他们太一宗的天玑阁汇集了一群仙界最会算卦之人,竺姜通过父亲的关系认识了一位,从那位大能口中听到了自己那时最不愿面对的宿命。

    无常啊──

    自那之后,她每个生辰的开始都丧气得不行。好在爱竺姜的人很多,起码看上去很多。一部分是真心相待,另一部分的友爱是竺姜算计来的,勉强凑数。冬月十八清晨,祝福的信函,像雪一般,洋洋洒洒地从窗口落下。竺姜看到满地的信,为过去长袖善舞的小竺姜汲汲营营来的人际关系,感到可笑的欣慰。

    她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厌倦了用逢迎来获得友情,人越活越走心。她庆幸她的姐妹们都是好打交道的主,如果说句话还要过脑子钻研,这对她而言无疑是慢性自杀。好人都以心换心,她用心对她的姐妹,姐妹也报以真心。

    何田田、裴蜇二大厨亲自操刀,于康乐打下手,三人给竺姜做了顿好的。炖了一只何田田亲手养的芙蓉仙鸡,还炸了竺姜的家乡小吃红薯糯米团子。竺姜叼起鸡腿,清晨的丧气一扫而空,感觉人生到达巅峰。送礼贵在投其所好,竺姜就好这口,姐妹们也是相当花心思了!

    今日上午正好没有先生授课,竺姜开始一张张看祝福的信笺。

    说这些信笺代表塑料友情其实有些矫情,毕竟这些祝福能满足大部分人的虚荣心。竺姜友人之中不乏极善遣词造句之辈,友情变为文字,肉麻顺着残余着灵力的墨迹扑面而来,全是些过于夸大的好话,她也就得意忘形了。太一宗那几位新朋友也献上了一份心意,都附在小明送来的那张信纸上。小明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烂,每个笔画都在扭动,年年都是那一句“祝你生辰快乐”;文艺青年二师兄钟朔用瘦金体写道“快意永伴,乐在今朝”;三师兄莫阳冰的墨宝是一幅狂草,她盯了好久,没有看懂;舒夷写的是规规矩矩的正楷,“贺竺姜道友芳辰”,字如其人,端正又死板。

    一张张看过去,点了下有六十多张。竺姜又反复点了几遍,发现柳去尘那个畜生果然是忘记了。

    相识六年,还同在凌云门,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啊。东海的那杯薄酒看起来像一场梦,也像一个笑话,笑她竺姜没出息,会把临时起意当成回心转意,会把不负责任的撩拨当成认真倾吐的衷肠。

    仙界不兴及笄,大家都能活好几百岁,十五岁的女孩子算不得真正长大,更不用说找道侣。但竺姜确确实实在十五岁情窦初开。十五岁的她,风头正盛,是昂扬的一首歌;十五岁的柳去尘,远不及现在出落,是青涩的一团火。动心只在一瞬,苦果荼毒三年。

    二人在竺姜十六岁半的时候决裂,竺姜念及同门情谊,之后的三月十三还是会给柳去尘准备一份礼物,柳去尘最怕欠她人情,收了礼物火速还礼,就是不愿把这份回礼拖到她的生辰。

    他这个人一旦对别人没有感情,记性都会变差,竺姜于他而言就是一个不太了解的陌生人罢了。

    竺姜很了解自己,她就是一个急于求成的人,付出了,一定要回报,柳去尘给不了她满意的回报,自然而然成为心里永远的一根刺,在每一个本该有他的欢乐时刻,代替他出现,给纯粹的快乐添上阴霾。她的生活里处处不见他,他却活在每一个细节里。柳条柳叶是他的姓名;裴蜇的唢呐声中有他的笛音;爱说的俏皮话里揉了几句他的口头禅;晚霞里是他在仰头微笑;阵阵的林风里是他在小憩……

    又开始了,你这个没出息的!竺姜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巴子,摇头晃脑使灵台清醒一点,换上一脸生活甜蜜,我要升天的笑容,又舀了一碗鸡汤。

    下午是徐逍遥的睡觉课,这次竺姜到的比他早,耀武扬威地坐在后排盯着他和梁致慢腾腾走进来。

    “弟子们,我没走错讲堂吧?”徐逍遥做作地勾着背,颈前倾,眼睁大,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怎么我这么高的人气,第一排居然没人坐?”

    嗬!说给她竺姜听的!平时第一排就她和梁致两个人坐,造成了他对自己人气的妄想。

    众弟子闻之皆大笑,也没哪个缺心眼的真的会移步前排。

    徐逍遥照例东讲一榔头,西讲一棒槌,她在集春台虚假的春色中打瞌睡,她算了一下,自己这几月所有的睡眠都是徐逍遥的课贡献的,徐先生实在是师界楷模,造福深远。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成为天道之子,几百个真仙人围着她,告诉她可以立即飞升,她脚踩一条青龙,肩立一只神雕,一根中指敬天雷,威风得要命,刚要进入真仙界大门,就被她旁边一位符修同门摇醒了。竺姜:心里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事吗,子涵?”杨子涵是方才摇醒竺姜的那位女修,竺姜睁开朦胧睡眼,发现前座的周紫函也反过身来,好嘛,她瞬间明白了,他们要讲刘梓涵坏话!刘梓涵与竺姜住一层,靠阴面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长的好看,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啊呸……芙蓉天然去雕饰,还是真正的超人气仙师潘露的亲传大弟子,号称己亥年停云峰峰花,即将参加凌云门门花竞选。

    凌云门门花年度竞选确有其事,男修女修皆可自行报名,每个峰头也可推举一名直接进入最后评选。从规则上看,每个峰头推举的人评上的机会比自行报名的大得多,停云峰又是凌云门女修最多的地方,停云峰的峰花基本等同于凌云门门花了。

    刘梓涵这厢一得意,其他的子涵、紫函就没那么高兴了。大家都是天地灵气滋养出来的,她们停云峰哪有不好看的姑娘,只不过因为个人的审美不同,就排个序出来,未免太不公平。

    “竺姜你是不知道刘大仙子那副样子,就差没用鼻孔看我们了!”

    竺姜边听小杨倒苦水,边想象刘仙子的大鼻孔,痛苦地憋着笑。

    “是啊,真没见过她那样的人,我一盒胭脂给她随便借,用了她一点香粉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小周接着小杨的话补刀,还不忘cue一下竺姜,“竺姜你和她住一层,你来评评理。”

    姐姐我只想安静地吃瓜,人刘仙女座位没多远呢,真当人家看不见,听不到?起码加个隔音阵好吗?什么仇什么怨!竺姜作为转移话题的小天才,管你随便乱cue,我自岿然不动,“说到香粉,我正好要买一盒给我娘,有什么推荐吗?”

    “哦,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南山斋的很好,东家就是凌云门的师兄,品质信的过!”

    “对对对对,这个好。”

    三人扒拉了挺久胭脂水粉,小杨想起坏话还没说完,开始为小刘拉竺姜的仇恨,“竺姜我觉得你就比她好看多了,要推举也应当选你。”

    “哦,评这个没有好处拿,我懒得参加。”她是真的懒得参加,最近收的话本子有点多,不光有情情爱爱的,还有断袖分桃的,她要抓紧时间看完,免得后面忙起来给浪费了。

    “怎么叫没有好处?”紫函,子涵一人挽起竺姜一只手,今天要是再套不出她一句坏话,铁定是不会放她走。

    “竺姜!我忍你很久了!坐没坐相,讲重要的一个字不听,最近是突破了还是还是丹药嗑多了,怎么就这么闹腾!”徐逍遥一句石破天惊,救竺姜于水火之中。其实他真的好恨,竺姜今日鸟都不鸟他,简直恶行滔天,罄竹难书!

    “弟子知错。”竺姜起立给徐逍遥赔了个礼,顺势甩开了小杨小周。

    美女如云,姐妹情深,难分伯仲,背后捅刀。这就是成为符修的烦恼吧?她几月前还对符修有极大的偏见,还不是已经成为了自己过去最看不上眼的那种人?她咧一边嘴巴,阴阳怪气地苦笑一声,御剑出了停云峰。

    今日虽然是竺姜的生辰,但要做的事真不少。她出了停云峰就往云野奔去。云野是修士炼体的场地,今日会有师兄在那里检验近几月的炼体成果。竺姜也就十岁以前会专门炼体,她无法理解长老们为何要如此重视炼体,要是真的沦落到要用一具肉身去抵御攻击,那还修什么仙呐!竺姜今日前去检验四肢协调力,不能使用一点灵力。就这几月的锻炼情况来看,将会有一场恶战等着她。

    一位负责的筋肉男师兄早早在云野等她,竺姜一下飞剑,他就迎面抛给她一只球。没用灵力,竺姜果然接不到,只能跟在球后面跑,跑都跑不过那只球。师兄捡起球,给她示范了一下稍后要完成的动作,从现在的位置,左右两手交替拍球,将球运至距对面那株桂树三步的距离,随后大跨两步,小跨第三步时跳起将球抛过桂树的高度,最后接球,结束动作。

    师兄负责的不止她一人,前面的弟子早已完成。这套动作可谓是相当简单,师兄盘算着过了竺姜这一个就可以回去了。

    师兄随后就发现他的想法过于幼稚。竺姜花了一刻钟好不容易拍球拍利索了,运球的时候球又满地乱跑,失去控制。师兄觉得一直在这一个动作上耗时间也不行,让竺姜先练后面的抛球动作。竺姜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愧疚,愈发紧张起来,跨步的时候顺拐了,左脚又绊到右脚,面朝地摔了一跤。完了!不想见人了!她本想在倒在地上装死,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大手拽住手腕,给拉了起来。

    抬眼一看,不是筋肉师兄,是辣个龙须刘海男!

    竺姜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不过理智地将那双含情狐狸眸瞬间切换为睥睨死鱼眼。

    “这个交给我来吧,我看你也急着回去。”柳去尘还抓着竺姜的手腕子,好像要帮定筋肉师兄这个忙。

    “多谢小师叔体恤,师侄先行告辞。”筋肉师兄把登记册交给柳去尘,开心地抛弃了竺姜。

    “小师叔?”竺姜把扒在她手腕子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扯开,挺直腰,虽然比眼前人矮上一个头,她依然坚信自己是在睥睨他。

    柳去尘淡淡地对着她笑,还特意弯下腰好让竺姜长长气势。可是竺姜就是从他吊起的眼角看出他阴暗内心不可告人的嘲讽。=_=

    “你是不是奇怪怎么我俩同时进的门,怎么你还在当师妹,我突然就当上师叔了?”柳去尘一弯腰就离竺姜更近了,共用着她的呼吸,竺姜只觉面部发麻。

    “不奇怪,我只是觉得你不配罢了。”

    “再不配,现在也是我来管你的测试。”他仗着竺姜不能用灵力,故意自己用灵力把球引到手中,当着竺姜的面耍宝一般,用一根食指转着球。

    “幼稚。”竺姜接过那只球,开始练起来。

    有柳去尘在一旁盯着,她的动作又开始乱做,柳去尘看不过去,就一个一个过程拆开来教,两个人你来我往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最后还是柳去尘放水,偷偷用灵力帮了一下竺姜,她才磕磕绊绊地完成这套动作。竺姜长吁一口气,环顾四周,发现暮色四合,云野上的人早已走光。她一脚踩在柳叶上,像是在踩柳去尘的脸。柳去尘前前后后一句生辰快乐都没有提,铁定忘了,这个人是没有心的,高兴的时候撩你一下,嫌弃了就把你当秽物。

    柳去尘看竺姜不说一句话要走,皱了皱他那两道如雁翎刀一样的眉,再一次拉住竺姜的手,直接扣住她的五指。

    “生辰快乐,之前对不住你了。”他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掏出一个藕色香囊,递给竺姜。

    “我谢谢您啊!”竺姜只当是补偿,没有推辞。另一只脚也踏上柳叶,作势要走,“请您高抬贵手。”

    柳去尘显然没放,他还有话要说。

    “竺姜,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怎么,原来你喜欢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符修啊!我当了符修就能让你回心转意,那当初我还难过个什么劲!”竺姜冷哼,“这么快就不喜欢你另一个符修妹妹了?”

    “你只当我当初是瞎了眼。”柳去尘感到竺姜想努力把手抽出来,遂扣得更紧,没有答复就不会松开。

    “好一个瞎了眼。那你也只当我当初蒙了心。”竺姜继续冷哼。

    “如果你不相信,能不能先做朋友,你亲自看一看我变了没有。”柳去尘的这句话里含了十成十真心,开口也就强硬起来。

    “能让我先走吗,你一个当师叔的人,别太孟浪了。”竺姜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想乘机和柳去尘干干脆脆吵一架,自己却好像突然被抽去了气力,只能绵软地求饶。

    “你能不能答应?”竺姜先败一局,柳去尘乘胜追击。

    “嗯。”

    柳去尘当她答应了,便放开了她的手。竺姜没等他反应过来,嗖──逃走了。他目送竺姜摇摇晃晃地御着剑,看她拿起袖子揩了把脸,渐行渐远……他孤独地站在云野中央,溶进苍茫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