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魂之忆

寒色绯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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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冥界·幽冥地府·翠云宫】

    “眼睛睁开的时候,世界好亮啊!太漂亮了!”

    这便是少女回归尘世的第一感觉。但是很快,她就看到身旁一脸狂喜神色的老头儿——乔觉地藏。

    “你是谁啊?这里,是哪里?”少女径直地坐起身来,一脸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

    “小姑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乔觉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醒来之后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比如:领悟自己以前的力量,寻找自己失落的命魂,追寻自己往昔的记忆……他试想过许多的可能性。但唯独忘了,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我?我知道啊。相思,我的名字是相思。好听吧!”她笑着回答,手渐渐地抬了起来。

    “你,叫相思?”似曾耳闻。相思,相思……乔觉在心中念叨了几遍,明明留有印象的,却奈何此刻就是想不起。

    “对啊,我叫相思。那你呢,老头儿。”嘟起小嘴,相思一把薅过乔觉的胡须,一根一根,两只手交替着拨弄,似要数清一般。

    “我啊,我叫乔觉。稍许上了年纪。这里其他的女孩子都管我叫师父。相思啊,你说,你叫我什么好呢?”

    “师父——”相思却是迟疑。“我好像,以前是有过一个师父的。”她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想,无果,索性便垂下头,又扯住了乔觉的长胡子。“罢了,我也想不起来了。你既然想做我师父,那就做吧。应该,是没有人会和你争的。”说着,她似又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方才继续道,“就算有一天,我想起来了,那个人也找来了,我也不管了。反正,我已经叫过你师父了。我们两个说了才算!嘻嘻,师父,师父!”

    果然只是个少女啊。乔觉心中念着,一边又问,“那,以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不得不说,乔觉心中还是颇有些担忧的。过往的蚩尤,邪恶的魔神,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一幕一幕,他曾经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即便三千余年,也终究难以释怀。若是相思,将要变得和那蚩尤一样……他不敢多想,只能期盼苍天庇佑。

    “以前的事情……”相思却是迟疑,咬住了唇。她朝四周看着,眼里却是光华闪烁,一时难以安定。“以前的事情……”

    恍惚间,似乎有些什么声音。它模糊,却存在。它微小,却足以让她听到。

    【梦境·相思】

    ——那,是谁的声音?

    仿佛,是谁歌唱的声音?远处,似有灯火通明,一片绯红之间,一群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他们,在笑谈些什么?

    依稀,是有那么两个人身着艳红,置身众人之间,款款有礼,交相辉映。他们是……

    “相思。”她终于听见,这人群外围,有个柔和的声音唤起了她的名字。“你看那座石桥——上面还刻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呢!”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庞,满面柔情。他凝望着自己,面上刻满了这人世间少有的幸福神色。而眼前,一座石桥,上有漆涂四字:晓风思情。

    “是呢。你是晓寒,我是相思——”

    相思颇有些意外,明明自己什么都不曾说,却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悠远。

    “相思啊,你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木大哥他们那样办一场惊世的婚礼呀?”

    漫天飞舞的芦花丛里,站在竹桥上,看着前方那对艳红的新人,身侧的人不禁悄声告白。

    “相思,与我成亲吧!”

    轻柔地执起她的双手,少年的明眸间,平淡的语气里,依旧那么调皮的让人喜欢让人厌地散发着他的激情,仿佛是不会灼人的火焰,滚滚翻腾,炙热,却并不伤人。

    “相思,我们也拜堂吧!”

    “讨厌!”

    心里,那个明明熟悉却陌生的声音终究再度冲刺了她的心海。明明该是幸福的模样,可心底,却为何似有什么东西紧紧地纠缠着?

    “相思,不,应该改口唤作‘娘子’了呢!你说对吧,娘子?”

    “好羞羞哦!”

    不!

    可是,不由分说,一张有温度的脸紧凑过来,他轻轻地吻在她的唇间,任她再也说不出话。可是,那浮沉的心海之中,那翻腾如海浪一样的轰鸣!

    “相思,我们今天,也成亲了呢!我们,是夫妻了,是永远都不会分离的相思和晓寒了哟!”

    晓寒?晓寒……

    两个人甜甜地笑,面对着面,一丝尴尬,一丝紧张,一丝欢喜,一丝娇羞。

    但是,无论这个画面有多美好有多温馨,却终只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瞬间:一柱霹雳,重重地,直打在少年的眉心!灰飞烟灭!

    “相……思,下辈子……”

    踉跄着脚步,焦急地追寻着那片飞散的灰烬,“晓寒哥哥,你别走啊!相思还有话……”

    双眼流下她独有的冰蓝色泪水。笑容,僵在原地,再没有任何变化。

    ——从天而降的霹雳,再一次猛砸下来,直击在她的后背,震荡她的魂魄,一缕缕,分崩离析,来不及阻拦,便已有那么一道白色命魂剥离出来,不动声色,不由分说,独自飘散,飞远了,再寻不见。——它,是去追寻那一片属于他的尘埃了吗?

    【幽冥界·幽冥地府·翠云宫】

    “

    呀——”

    一声惊叫!

    翠云宫中,方才还好好的相思,突然却似着了魔一般,她狠狠地摁住自己的额头,任凭尖利的指骨深深地嵌入那单薄的肉里。

    “相思!”

    乔觉试图将其拦下,只是他不知,所有的变故,都只发生在那转瞬之间:就像是突然触碰到了什么,无数个画面和声音陡然地冲进相思的脑海,无情且生硬地撞击她的头颅和脊梁,直到它们化成一粒一粒的碎片沉淀在她的世界,所有的过往记忆都已不是从前。

    “好疼……呀!”

    哗啦一声,血肉模糊!

    不及反应,才刚刚苏醒的沉睡少女,如今,就眼睁睁在他乔觉地藏的眼皮底下陷入疯癫,自残地将自己逼入那昏厥的地步!面上,染满血秽,而唇齿之间,那依稀流淌出来的音符更是让人心中疑窦丛生。

    “晓寒哥哥,相思?还有,木大哥……”

    这些名字,她的面容,隐隐的泪痕,加上又失去命魂,送入幽冥……这前后种种,如今仔细想来,她竟是自己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人么?

    第三次,迄今以来,乔觉第三次绝望起来!

    如果他没有猜错,如果他没有认错,那么眼前,这个再度陷入昏厥的少女,她必然就是三千年前那个曾经在大荒世界留下过名号和传奇事迹的少女:避世的凌霄天帝身旁一件神器所化身而成的天帝幼女:相思公主!

    而她,当真,就是那个人么……可如果是,那为何从不曾有人来这幽冥里寻她?!

    【人间界·南赡部洲·东海之滨】

    夜渐渐地深了,雾气也开始爬过树梢继而向这迷雾之林以外的地域弥漫开去。

    海边的两个人依旧坐在那里谈古论今。他们丝毫不曾注意,此刻,就在他们身后,那一片黝黑森林中渐浓的雾气,有些诡谲,有些玄妙,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异。但是,他们却依然没有警觉。

    这一年中秋的夜晚,月亮显得好似格外大方。她不再似六年前那般,只毫不吝惜地向人间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不止铺满了他们眼前的整片东海,以及海滩上的他们,而且那月光还放肆地像摊开的手掌一般,五指突兀地刺入那片森林——那些雾气,仿佛就是被刺穿了身体而流淌出来的白色血液。

    时光,缓缓流逝,月亮也悄悄地移动倩影。

    “子时了吧?”好像很是期盼的口气。

    “快了。还差一会儿呢。”昊空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一会儿是多久啊?”悼灵揉了揉肚子,而肚子也配合着他的表情“咕咕”地叫唤了两声。“我都有些饿了。本打算挨到子时了就去吃点东西的!唉哟,怎么还没到啊!饿死人啦——”

    “不至于吧。”昊空看着他,不置信地笑道:“做上仙都这么久了,你还会饿肚子吗?神仙若是都做成你这样,那可真是要不得啊!”

    “是谁说做神仙的就应该要餐风饮露啊。”悼灵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嘟嘴,争辩,撒娇:“我又不像你,只有那么一副凡人的躯壳,不用吃饭不用喝水。我的肚子可是相当脆弱的!要是我们现在是在东海的话,父王一定帮我跑都跑不及!”

    “对嘛,十太子!”昊空微微笑了,算是配合他演好了这出戏码。

    “嗯嗯!”悼灵竟是显得格外得意,“我的小肚肚啊,要是饿坏了的话,不知道父王会有多心疼呢!说不定啊,他都会把自己的龙角割下来给我吃呢!哈哈——”

    但是突然间,昊空的眼神就黯淡了下去。她又想到了他的二哥哥——若是睚眦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定会露出微笑了把那个幼小的十弟抱在怀里耐心地喂他吃山珍海味的吧。只可惜,睚眦已经不在了。

    然而一刻之后,昊空便恢复了神情,笑着回应他道:“你可真好意思,还越说越来劲了!想那真武大帝成仙之前,不还把自己的肠胃给掏出来了吗?他成仙之前,不也是个会饿肚子会口渴的凡夫俗子吗?可你看看人家现在,哪像你这样,丢人现眼!”

    “那是他!我可不要。哼——”悼灵倒是很灵巧地一转眼珠,“要不这样吧,咱们去拾些柴火回来烤鱼吃!我呢,去森林里边拣点柴火回来。你嘛,要是你好心的话,就去海里帮我去抓几条鱼呀虾呀蟹啊什么的回来吧!可万一要是咱们的昊空大姐姐小心眼了的话呢——那就坐在这里继续赏月好了。反正,我是不会求你的!”一边玩笑着,悼灵也一边站起身朝着那森林里走去。

    昊空终是无奈地附和笑了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喂——你好歹也是东海十太子吧!怎么可以吃你们东海水族自相残杀呢?你就不怕你的父王……”

    “不怕不怕!玉帝老儿此刻正在天上开着筵席宴请诸天神佛,我父王也带着小时候的我上天凑热闹去啦!所以啊,他不会知道是谁吃了他的水族,也不会派人来对付我们俩的。要是你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替我刀俎我的同族的话,那就下海去龙宫里偷点点心回来吧!”远去的人不禁喊了起来,而语气自然也变得奇怪了许多。

    如此,昊空不免叹息着摇了摇头,直到看不清悼灵的身影之后,她方才诺诺地低下头暗忖道:“错了,都错了。你和你二哥哥之间,不也是自相残杀到他死了吗?悼灵……”

    一声哀叹,昊空缓缓地站直起身,眼神迷茫地朝着前方延伸开

    去。只是,偶然的不经意间,她的视线却落到了那柄名为“花落”的银枪枪头上。只是那么简单的一瞥而已,却终被吸引住心神。熟悉的枪头上,不知道何时竟凭空浮突起来了一道奇怪的图纹。

    似飞鸟,似凤凰,却终究不同。那应该,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图案啊。可为何心底,却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

    昊空缓缓地走近上前,定睛凝神地注视向那个图纹。心上,隐隐竟似被人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如注。

    “这……到底是……”

    【人间界·南赡部洲·迷雾之林】

    步履轻移,缓缓俯身。悼灵只淡然地微笑着,偶尔才相中一段跌落地上的树枝,便用手里泛着银辉的灵光袋收集起来。然而,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他已然深入那迷雾之中,却终究不觉得拾够了柴火。

    但是,当他的脚步继续地向前深入,踏过万千落叶之时,他眼前的浓雾里却开始若隐若现出一团跳跃着的宛如火焰般的红色。

    一个诡异的女声,就在那似火焰的东西的跳跃中强势逼近,让他完全不能防备:“你终于来了……东海十太子……”没有回音,也没有什么人影出现。甚至连丝毫的灵力、杀气,他都不曾感觉到!

    “你——是谁?”悼灵的声音还是如常的镇定,但是内心之中却不免地藏起了浓厚的慌张——自己东海十太子的身份,除却几个已经不再联络的故人、朋友以及林外的昊空姑娘,在这世上便没有几人知道自己“穿越时空”的真相,而更不会有人知道自己东海十太子的身份了啊!

    “我是弥月。你是不知道我的。当然,除非你还能再拿出手上的‘天机算盘’——不过,它好像有些坏了,不是吗?”

    “你……”悼灵更是错愕。她,竟连天机算盘坏了都知道?!她究竟知道自己多少事情?

    悼灵紧紧地盯住那浓雾之中火焰跳动的地方,而心脏也开始紧紧地皱成一团,随之一起轰然。“嘭……嘭……”,似被蛊惑了一般,尽情地演绎着这人世间最美的乐章——心之跃动。

    “你放心好了。我引你前来,只是为了一个人。”

    “谁?”

    “我的夫君,龙城。”女声里,填满了无尽的哀伤。若是这声音的主人就站在眼前,怕她也是个怆然涕下的哀怨形象吧?

    “龙城?”悼灵狐疑地反问道。若她问的是个地名,那他自然知晓。但倘若是人名,那他还当真毫无印象。

    只是,那声音却并不管他,只继续幽幽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被你带到哪里去了?”

    “我不认识他。”

    “你认识他的!你当然是认识他的!你一直都认识他。”宛若吟唱法咒一般,女声牵动着他的脚步开始缓缓地移向那团红色的光芒,不能自已。“你和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在你身上,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气息。初见你时,我还以为他终于回来见我了。可惜,你不是他。”那个声音甘甜地笑着,可话语却竟是摄人心魄。“你记得吗?他死了,他就死在你的面前。他,可就死在你的眼前呀……”

    “你说的……到底是谁?”悼灵的心,骤然紧缩,呼吸急促。

    “难道,你竟连他也给忘了吗?龙城,我的夫君啊,他可就惨死在你的银枪之下啊!‘东海之上,月正当空。银鳞歃血,心悦诚服。’这句挽歌,你记得吗?就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独自在这森林之中,孤独地一个人替他吟唱这古老的十六字谶语。竟然,我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又何谈送君一别?”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凶狠,“如果你还是想不起来,那抱歉了,我只好替他报仇,让你永远都无法离开这片森林!”

    ——他终于看清了。随着声音的牵引和压迫,悼灵也被带到了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那团红色似火正跳动着的东西,就舞动在森林中的一片湖泊之上。

    山林迭起,雾水弥漫,却终在这广袤的地域中间留下了一个空缺。银白裂喉的月光自上投射下来,映照在偌大的血色湖泊之中。而在那泛起淡然雾气的水面之上,赤红宛若火苗的光芒缓缓跳动,像人的心脏一般,极富规则和韵律地稳稳跃动,甚至,就是心跳声。

    而缓缓地,那个女声再次强烈地从湖心穿刺过来,直刺入他的心房:“你忘了吗?如果你真的忘了,那就让我帮帮你吧,东海十太子。”

    像突起的冰棱!湖面上陡然腾空立起一道铺满血雾的光滑镜面——前一刻,还倒映着悼灵佯装着的不动声色的表情。而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开始在那镜面中扭曲,挣扎,呼号。

    “啊——”嘶声力竭!

    ——前一刻,悼灵还只看到镜面中的自己。但是下一刻,他便看到了那双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忘却的眼神:银鳞加身的白色巨龙狂傲地立于沧海之上。一轮明月,正巧就悬在龙的脑后,仿佛被他撕咬下了一块一般。一张吞吐着墨色黏液的大口张开,血红的龙舌在那嘴里纵情地翻腾。而那一双幽绿的眼底,一道黑影放肆地狂笑着。

    记忆中那道猖獗的声音再一次响彻耳际,似乎只用了一瞬间便抽干了悼灵浑身的气力和骨血。悼灵颤巍巍地往后退去,有些吃力地捂住心口,眼神黯淡着剥离出在他喉间无法吐露出来的字符。

    心,被沉于死海。冰凉彻骨,痛彻心扉。

    “溟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