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五十五章

茄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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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耀醒来时正是晨光最刺眼的时段。

    宿醉一夜,头痛欲裂,他翻身下地,动作迟缓的像头狗熊,晃晃悠悠去院子里拿盆,蹲在水龙头前洗了把脸。

    张杨正站在食槽前喂鸡,头也不抬道:“锅里有米汤,你去喝点儿。昨晚上跟谁喝的?”

    “老董。”韩耀眉头蹙着,仰头长吁一口气。双手捂脸缓了一会,起身到厨房盛了碗米汤,叼着煮鸡蛋出来,边看张杨喂鸡,边把昨天卖沥青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张杨边听边揪碎没切开的菜叶,均匀撒在每只母鸡前,听罢道:“你帮帮那个老曾也挺好,摊上这事儿,怪可怜的……诶,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不是前两天才逮进去一个么,他们就不害怕?”

    韩耀三两口喝完米汤,嗤了声:“他们怕个屁,现在凡是手里有额度的都倒,大到火车皮,小到暖壶胆,谁都觉着要抓也是拿别人起头,真抓也连起来一大片,从上往下谁都别想好,你说他们怕啥。现在满省城有几个人能买着计划价的东西,全他妈官商勾结,一个豆包在他们堆儿里滚一遭,三毛钱能他娘的涨到三块。”

    官倒听着实在骇人,可再往深处想,其实也必然会是如此。

    国家政策留了这么大空子,一张批条能换一袋大票,二傻才会眼睁睁瞅着不去钻。只要有一个敢身先士卒的带头,后方观望的大部队立刻就会如狼似虎的扑上去。

    张杨觉得,其实这跟韩耀当年倒烟是一样道理。

    那时候省城有谁能抽一包万宝路,那都是倍儿稀罕的事,贼有面子。但从打韩耀给开了个头,省城的洋烟瞬间铺天盖地,现在往大街上随便一扫,稍微有点钱的,嘴里叼着的不是三五烟就是良友。

    搞对外开放,搞市场经济,也许势必要走到这一步。改革开放已经十周年了,以前说起投机倒把是犯罪,谁要是被抓住,那是真给苦头吃;然而如今,当几乎所有人都在投机倒把的时候,大势所趋,法律也不过是白纸上印着的一句苍白无力的话罢了。

    张杨将沾了小米和菜叶的铝盆撂在鸡架上,叹气:“今年物价涨得快,跟火烧耗子尾巴似的窜。我们剧团的同事跟我说,这是要通货膨胀,估计也是他们给倒胀起来的。”

    他又忽然用警告的眼神看向韩耀,道:“你别跟着掺和啊,哥我告诉你,我妈总说邪门歪道保准没好,既然不倒烟了,钱也赚足了,以后类似投机的事也不能干,上头不敢抓当官的,万一拿做生意的充数咋办。”

    张杨一脸严肃的叮嘱,韩耀绷着嘴角忍笑,点头答应。结果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乐出来了:“我能跟着整这破事儿么,咱得往远了看……”

    说到这儿,韩耀突然一拍肚子,可算想起重点内容了。昨晚喝高了没说成,连小孩啥时候回得家他都没印象了,现在正好聊到这事,他问张杨:“咱家炕洞里还有多少钱?”

    炕洞大柜里藏得钱,一部分让张杨拿到银行存成死期,另一些按个人最大限额买了国债,最初倒烟赚的第一笔钱还在农行存着活期,想留着以后用,目前还没动过。现在炕洞里剩下得不多,张杨没告诉他还有多少,问:“你要干嘛?”

    韩耀:“看看够不够我进货的。现在建材成本价也高了,在厂家抢不着货,就得多花钱跟别人那儿倒一批过来,你说是不。”

    张杨:“……”

    张杨怒道:“你刚才说不搀和这破事儿!”

    “我不倒,我拿出去卖。”韩耀跟他实在说不通,起身进屋拿出昨天的晨报,展开示意他看。

    版面上半部分一则新闻的黑字大标题写着:国务院召开第一次全国住房制度改革工作会议,推出《关于在全国城镇分期分批推行住房制度改革的实施方案》

    这则新闻下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张杨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韩耀想让他看出些啥,脑门子发晕,让韩耀用人话给他解释意思。而韩耀昨天跟老董研究了一下午这篇新闻,对其的理解总结出来只有一句话――

    以前,住房是福利性质,实物分配,要么单位给分房住,要么跟国家租买公房使用权;但以后,住房会逐渐转向市场,住房按劳分配,你能赚负担多少钱,就向市场买多贵的房。

    韩耀抻平报纸,正色道:“现在省城建起来的一片片全是公房,张杨,你信不信,再往后的居民楼未必都是国家建的,老董跟我说,去年深圳那边搞试点,公开招标出让住房用地,效果不错,很成功。照这势头,可能用不上两三年,房子会跟街上的豆腐脑一样。”

    “跟豆腐脑一样?”张杨脑海里立刻出现一栋热气腾腾的大楼,软绵绵的晃悠晃悠,窗口和门直往外淌卤汁的情景。

    韩耀哭笑不得:“哥的意思是,房子跟豆腐脑一样,都是商品。”

    张杨听得半懂不懂,有一句他倒是明白,小范围试点的成功,意味着将来可能会大范围,甚至全国范围实行。省城在中国北方,一直以来都相对滞后,但要照着报纸上讲的住房转向市场逐步推广的话,推到这边真就用不上三两年。

    他盯着报纸思索,要是以后住房用地都公开招标,中标的人在土地上建房子,盖楼……刚才他要理论什么事儿来着?

    韩耀看着他,用诱导的口吻道:“盖楼需要建材。私人盖商品房,到时候国家就计划不过来了,双轨制只不过是过渡,早晚会取消。”

    “昨天看到这张报纸我就想,现在承包商难做,如果我用平价,甚至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你想想,等以后生产资料全部流入市场,建筑承包的活计源源不断,而且都得到市场上买建材……”

    张杨听着,思路逐渐清晰,恍然大悟:“你想趁现在赚人情,打开销路,将来建材用量大卖得俏,你一下就能站稳,固定客源也是现成的了,是不是?”

    韩耀笑道:“只要能站稳,到那时候估摸着差不离了,我就开公司。”

    这个决定,是继倒烟之后,韩耀的又一次高瞻远瞩,预估未来。张杨却非常害怕,他听到那句“适当赔点儿钱拉他们一把”,立刻觉得韩耀的想法不靠谱――这说白了就是赔本赚吆喝。

    建材成本高,赔一点都不是小数目,韩耀“适当赔点儿”,恐怕也要以万为单位。万一推广迟迟不进行,双轨制越来越操蛋,难道韩耀就这么一直亏本拉这些承包商上岸么?况且世间事瞬息万变,试点可能存在弊端,如果以后暴露出问题,今天的推测就全是扯蛋,韩耀在这上头赔的钱,耽误的时间,也找不回来了。

    虽然他哥摆弄人的手腕无需担心,但泼出去的钱要是收不回来,最后只换回承包商的人情,当初辛辛苦苦倒烟都成了白做工,简直是竹篮打水,得不偿失。

    韩耀却胸有成竹,信誓旦旦道:“昨天跟老董翻来覆去研究一整下午了,你等着看吧,政策十有八-九跟我们推测的一样。老董那人你不知道,上头放个屁,不等拐出小肠他就能猜出是什么响儿。再说,哥说是适当赔一些,其实未必,最多摊个运费,再多我能干么。放心吧啊,其实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哥不能坑自个儿,费劲八力挣点儿钱还得养家,哪能撇出去给他们踮脚。”

    要照这么说,不赔钱只折腾折腾,确实属于空手套白狼的范畴。但张杨还是觉得不把握,怕韩耀瞎整,嘱咐他:“千万别傻了吧唧赔钱给他们上货,顶多卖个平价。咱们也不是非要打这份主意,大不了将来费点儿劲开路呗。”

    韩耀:“知道知道。”

    狗熊下午要去跟老姜打牌,说完进屋换衣服去了。张杨跟在后边,亦步亦趋的推他,把他从院子推到屋里,从东屋推到西屋,结果没注意前面,推得韩耀一脑袋磕在门框上,当即怒了:“揍你啊!”

    张杨转身要跑,被韩耀搂住反锁在屋里,狗熊捂着脑门去厨房吃了四个鸡蛋,满嘴蛋黄回屋,在小孩儿脸上狠狠吮了一口。

    事实证明,张杨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

    翌日,韩耀联系了原来几个进货的地方,打听价格才发现今年市场上扒皮剥削得是够狠实。他根本无需特意赔钱,成本价加上一些零碎费用,合起来的价钱还比市场上一般价格还要便宜至多百分之十,如果稍微加价,他把承包商打发乐呵的同时,还能小赚一笔。

    非常逢时的,不到两天的工夫,老曾再次找到韩耀,说他有个在二道河子修桥的哥们儿,钢筋和混凝土不够用,问韩耀还有存货没有,要是有的话能不能给便宜些。

    韩耀自然把他打发的乐乐呵呵,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处,让他知道,我韩耀是因为为人仗义才格外照顾你,让对方记得这份情,了解韩耀为人是一等一,那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有献殷勤,企图从他们身上图些什么的意思。

    这样一来二去,一个传一个,那些建筑公司给掏钱买高价建材的不算,不少被要求垫付建材钱,最后还得按合同拿计划价报销的包工程头子们都认准韩耀,指望起韩耀来了。

    炕洞里的钱自从投入到这笔“小买卖”当中,按照实现预期的提价,一周一周循环进出,两个月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韩耀只拿本钱跟他们玩儿,赚出来的利润全撤出来给了张杨,让他拿去家用也好,存起来也好,随便。

    张杨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笔钱全用来买债券。

    八八年的下半年一开始,通货膨胀果然席卷而来,物价成倍飞涨。然而也有好处,就是无论银行还是债券,利率都大幅度提高。

    一时间,剧团同事们都在讨论家里要拿出多少钱买债券,现在多买,以后多得,大家伙儿都本着这个信念勒紧了裤腰,然后一起约好,国债开卖的前一天跟团里请假,组团去排队买债券。

    为了债券,这一大帮人三更半夜摸黑起床,打着手电筒直奔银行,到那儿一看,居然还有带铺盖卷来打地铺的,和气连天的坚守。剧团这些人来得还算早,前面没多少人,而他们之后陆陆续续又有成堆人来,队伍拐了个弯,逐渐向后延伸,长龙尾巴隐藏进转角,不知道后头还拖出多长,还隐约传来推搡和争吵声。这些人真是希望渺茫,遥遥无期了。

    张杨跟同事们一起从半夜坚持到银行开门,好容易等到开门的一瞬间,人群立刻躁动骚乱,甚至后头眼看着买不上的人还跑过来企图插队。张杨在人潮中奋战,可算是在告罄前买到了国债。一群人疲惫不堪的各回各家,张杨揉着眼睛往回走,路过邮局时想到家信也差不多到日子了,于是顺便进去查了邮件,果真有他家寄来的信和包裹。包裹很小很轻,信倒是少见的厚。

    乘电车回到四条街,韩耀还在睡,但上午可能出去了一趟,大背心换成衬衣,脸朝墙窝着睡觉,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

    张杨坐在炕沿上,先闭眼睛休息一会,揉揉酸疼的额头,然后捧起包裹晃了晃,掂了掂分量,猜了半天里面会是什么好东西,又看向那封厚厚的信。

    想了想,他把包裹放在一旁,撕开信封朝下倒,另一只手伸平,期待的在下面接着信。

    而先从信封里哗啦啦掉出来的,竟是一厚沓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