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剑仙

徐皓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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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夜老者被判定为正常死亡,院中戴口罩的人被判定为暴力致死,何安下因不愿吐露那晚详情,作为凶杀嫌疑犯关入了杭州监狱。

    入狱十五日后,何安下仍闭口不言。有狱卒知道他曾在岳王庙前入定十天,说法官是个贪官,贪官都很迷信,只要他在狱中入定十天,法官觉得是神人,自然不敢冒犯。

    何安下觉得以奇行异能应付过去也好,于是试着打坐,但往往坐两小时便累得身心疲惫,再也无法入定,方悟到那次奇迹是特殊心境促成,奇迹无法重复。

    监狱中一日做五遍广播体操,说是响应中央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是振奋民族精神,何安下问:“为什么要振奋民族精神?”狱卒回答:“再不振奋,日本人随时就打过来了。”

    何安下做操时运用彭家七子教的无名指功法,渐有感悟,整日自得其乐,甚至不想出狱了。

    两月后,被带上法庭,宣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月底枪毙。何安下思索以自己的武功,越狱不是难事,便接受了。他给法官留下良好的印象,认为是新生活运动的效果。

    何安下不着急越狱,留滞在监狱,是习惯了监狱里平静规律的生活。越狱后去哪呢,回龙颈山道观么?还是像彭七子般远走天涯?

    在临刑的前一天,何安下提醒自己:“越狱吧,再晚就来不及了!”但仍懒洋洋的,实在提不起翻墙、钻下水道的兴致。得过且过地挨到晚上,刚要动身,忽然想好好睡一觉,于是躺下呼呼大睡到天亮。

    惊觉时间紧张,却又对死亡产生了好奇,猜测一颗子弹打入心脏,该很惬意。直到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才明白死亡真的来临,骂自己一句:“你活腻了?”

    何安下陷入古怪心态,耗光了所有逃走的机会,被押上刑场。行刑时一次枪毙两人,何安下等候时,看着前面的人成双成对的死去,只感到中枪倒地的姿势都很漂亮,干脆利索,决不犹豫。

    对于自己的观感,何安下无可奈何,又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在死前成了个怪人!”

    轮到他跪在枪击处,望着三米外黑漆漆的枪口,想的却是:“才离这么近。要是在一百米外开枪,死得该多么过瘾。”何安下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无奈地摇摇头,看向身边的同刑者。

    那是个络腮胡须的大汉,垂着脑袋,哭哭啼啼。

    何安下:“老哥,你犯了什么罪?”

    大汉:“……通奸。”

    何安下:“通奸就判死刑!怎么会?”

    大汉:“……强奸。”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胡乱说了句:“也好也好。”

    大汉惊愕抬头:“什么意思?”

    执刑法警怒吼:“快死了,你俩怎么聊上天了?正经点!”

    “砰”的一声枪响,大汉中弹倒地,五官凝固着困惑的表情。

    何安下低头看自己胸口并无血迹,抬头见冲自己开枪的法警正“哐啷哐啷”地反复拉枪栓,击毙大汉的法警安慰他:“又碰上一颗臭弹?你做了回好人。”

    开哑枪的法警十分恼火:“总打不死人,对不起我这职业。”

    按照新生活运动的宗旨,执行死刑时,如果发生现场事故,未能将死囚毙命,便不再执行第二次。因为死囚连受两次惊吓,违反人道主义。

    何安下免除了死刑,被押回牢房,等待两种可能——“无期徒刑”或“无条件释放”。两日后,被无条件释放。

    药铺未遭查封,回到原有的生活。衷心感谢新生活运动。

    只是何安下觉得自己越来越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沉迷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中,看蜘蛛结网便可看一天。也可以说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睡觉,更不愿去想经历过的人与事,至于太极拳……他甚至想把无名指剁掉。

    何安下知道自己心理异常,不愿见如松长老,到灵隐寺善书堂买了一套佛经,强打精神翻看,终于知道自己的状态,佛法上名为“无记”:不善不恶,穷耽误时间,死后变低等动物。

    这个定义,令他产生无尽联想,出门看树上飞燕、水中游鱼,发出“我不如它”的感慨,觉得死后变成小鱼、小虫倒也不错——此念一起,何安下严厉批评自己:“不能这样!”

    但振奋了三五分钟,便萎靡依旧,于是不再挣扎,随着这股惰性活下去了。

    回来的第十天早晨,药铺跑进一个黑壮大汉,扫视一眼,又跑了出去,接着进来一个戴墨镜的人。他一身棕黄色西装,衣料高档。何安下见门外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黑壮大汉正将马拴到树上。

    来人持一把短折扇,走到诊病方桌前坐下。何安下过去,问:“先生看病?”来人打开扇子摇了几下,道:“不看病,看你。”

    何安下:“我?”

    来人:“听说你因一颗臭弹,逃脱了死刑,天底下竟有如此幸运的人。”

    何安下:“哪里哪里,贱命一条。活了又怎样?不过无聊度日罢了。”

    来人大笑:“自轻自贱——想不到你是这么个人。唉!我拿两百大洋买你的命,有点不值。”

    何安下一惊:“你买通了向我开枪的人?”

    来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臭弹。”

    何安下连忙起身作揖,表示感谢,那人合上扇子:“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在岳王庙死去的陈将军,是我的长官,我想知道那晚的真情。”

    听到彭乾吾杀死的人有军方背景,何安下沉默了。虽然他对彭家内斗十分反感,但彭乾吾舍命维护彭家的不败声誉,令他不忍。

    来人清笑两声,道:“我先跟你说说陈将军,然后你再决定跟不跟我说实话。”

    陈将军年轻时,跟随东北军阀张作霖。张作霖身材瘦小,五官单薄,却煞气极重,一双狐眼,机警无比,随便一瞟,便令天生气壮的彪形大汉们不寒而栗。

    陈将军也是瘦小单薄之人,对张大帅崇拜至极,一举一动都在学他。张大帅有夺天下之志,为具备雄征四海的体力,年过三十便戒掉了鸦片。陈将军却越抽越凶,张大帅对这个小一号的“自己”,感情超过一般下属,痛骂过他多次。

    在一次突发战役中,陈将军随身鸦片吸光,由于战事紧张,忘了鸦片,连续指挥作战三天。在战况好转时,给陈将军送饭的厨子多了一句嘴:“将军,您看您不抽鸦片不是也过来了么?”

    这句话令陈将军想起了鸦片,登时难受得满地打滚,无法指挥,大败而归。此战是统一东北的关键,陈将军觉得愧对大帅,有了轻生之念。

    自杀前,他跑到伙房,准备一枪毙了那个厨子。厨子却说:“我是想一句话消了你的恶习,翻身做好汉,虽然知道关系一场大战成败,但还要冒险一试,因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陈将军被说愣了,厨子更加严厉:“不料你如此不成器!”陈将军登时痛哭流涕。

    第二天,厨子和陈将军都消失了。

    来人摇扇,侃侃而言:“厨子是遭同门追杀的太极拳高手,那两年隐身在部队里,后隐在岳王庙。陈将军学了太极拳后,更向上求索,入武当山修习道家剑法,但他每年都要下山一天,来岳王庙饮酒。这一天,便是他犯鸦片瘾大败的日子。”

    何安下想起守夜老者说过的话:“人的生日,并不单是妈妈生你的那一天,还有很多,能令你心境改观的,便是你的生日。”忽觉自己心境改观,连日来的萎靡惰性竟消失了。

    何安下两眼生出神采,来人似乎看到,挥扇说:“陈将军的事迹对你有启发?我原是他的勤务兵,就是伺候他吸鸦片的。他的变化,令我一下看淡了世事,他和周师父夜离军营时,我苦苦相求,才终于带上了我。唉,一晃二十年了。”

    何安下倒茶,把陈将军身死的真相说出。来人合上纸扇,叹息一声。

    何安下:“你要找彭家报复?”

    来人摇头,“彭乾吾拼死一搏,笨到极点也妙到极点,陈将军死得其所。”

    门外响起马嘶声,何安下起身外望,见门外黑壮大汉倒在地上,四肢紧缩,已昏厥过去。一位戴巴拿马草帽穿白色长衫的人站在马前,姿态洒脱,面对门内。

    诊病方桌在室内偏侧,门内人可望见门外人,门外人却望不见门内人。来客摘掉墨镜,他的双眼瘪成一线,竟是盲人。他以最直接的方式求助,说:“外面发生何事?”

    何安下说了,盲人听后表情复杂,重新戴上墨镜,双手开始搓折扇的纸面。何安下刹时明白刚才黑壮大汉先进屋是看清方位告诉他,但他自己走到诊病方桌前,不露丝毫盲人迹象,亦是奇能。

    门外人无声走入,草帽压得很低,遮挡五官。行到距盲人五步远,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盲人道:“拿杯水来。”

    何安下忙倒茶。

    盲人已将折扇纸面全部搓下,只剩竹条骨架,掰下一片竹条,插入茶杯中,停了三五秒,把竹条抽出,递给何安下,说:“拿给他。”

    何安下见竹条上凝结着数不清的细小气泡,行出几步后,惊觉气泡并不破裂,固体的珍珠一般。

    戴草帽的人接过竹条,看了眼,将剑插回鞘中,道:“两年不见,你已达凝气于剑的程度,我无话说了。”

    戴草帽者抱拳告辞,转身出门,脚迈过门槛时,却突然后蹿,反手一刺。

    剑入盲人肩膀。

    戴草帽的人扬起脸,何安下见到一张英气逼人的年轻面孔。

    盲人坐姿直挺,不因中剑而改变丝毫。他缓缓摘下墨镜,年轻人惊叫:“你的眼睛怎么了?”

    盲人:“日炼的结果。”

    年轻人呆了眼光,像是精神上受了极大刺激,转身出门。

    年轻人的剑留在盲人肩膀,犹自轻颤。盲人脸色惨白,伸出两指夹住剑身,对何安下道:“止血药。”

    敷药后,盲人脸色恢复。

    何安下:“伤你的是什么人?”

    盲人:“我徒弟。”

    武当剑法分月炼、日炼两种,他却始终不教日炼法,徒弟怀恨在心,两年前负气而走。不是他心存保守,而是他也没有验证到,这双眼睛便是两年里修日炼法出的偏差。

    何安下要扶他去内室休息,他却执意离去。黑壮汉子仍瘫在地上,他轻踢一脚,汉子大叫一声醒来,活动开筋骨后,将他扶上马背。

    盲人拱手告辞,何安下还礼时,出剑伤人的年轻人自一棵树后跑出,夺过黑壮汉子手中缰绳,黑壮汉子抡拳要打,盲人低喝制止。

    年轻人不说话,抬头望盲人,目光如电。盲人坐姿稳如山岳,年轻人眼光暗下,垂头牵马而去。

    黑壮汉子在马后跟随。

    他们走上大道,远望,只是三个平凡身影。

    回到药铺,何安下见地上薄剑犹自闪光,感到一切皆如梦幻。